"谁?!"族老们当场绷不住了,苏大祥支棱着耳朵问道:"你是说陈家吧?" "不是,就是杀千刀的程家。"老爷子纠正道。
轰的一声,族老们这下彻底炸了锅,纷纷叫嚷道:"老六,你逗乐子呢?!" "就是,咱们苏家人怎么可能跟程家结亲?月老亲自牵的线也不行啊!"他们一个赛一个的气愤道: "你忘了咱们的朗泉井了吗?忘了咱为啥越过越差?忘了你的乌纱帽是怎么丢的了吗?!" "老子当然没忘!老子本来都要当千户了!"老爷子重重一拍桌子,震得碗筷飞起,众族老不由噤声…… "你们说的对,就是月老牵的线。两个娃娃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,非你不娶非你不嫁,老子有什么办法嘛?!"老爷子这才两手一摊。
"怎么莫得办法?婚姻大事,父母之命!"他四哥苏大友吹胡子瞪眼道:"你牙关咬紧喽,他有什么办法?" "老子牙关咬紧,两个娃儿就要投赤水河喽。"老爷子黑着脸道:"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码听过吧?" 说罢还捏着嗓子唱了一段:"枕边梦蝶,花边泪血,拼的生生死死,随着天儿共灭……" "六哥别开腔,我们罪不至此……"苏大吉苦笑道:"而且你这不是《梁祝》,是《娇红记》吧?" "你看,这不又多了个惨痛的例子!"老爷子被指出张冠李戴,反而更加理直气壮了。
"家里头非要棒打鸳鸯,结果就是一对对小娃儿,都化成扑棱蛾子喽。" "人家那是化蝶。"苏大吉无语道。
"都差不多。"老爷子无所谓地摆摆手,斩钉截铁道:"老子养儿是为了防老的,不是为了让他变扑棱蛾子的。所以我得让他活着。" 顿一下,他接着道:"老子揍也揍了,骂也骂了,狗腿都打断了。可那龟儿子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,我也没得办法了,只好求求各位,让他把那棵树移回家吧。" "唉……"族老们一阵叹气,都看向苏大祥。
苏氏族长默默嚼着蒌叶卷,好一阵不吭声。
这件事影响很不好,换别家他当场就否决了,但唯独苏大成不行。
当时苏大成在蔺城做官,本来可以不参与那场械斗的。
是他觉得本方底气不足,这才让人把苏家父子叫了回来,结果害得苏大成下了狱,最后被罢官踢回家,一直郁郁寡欢。
因为当年的事情,他到现在还觉得亏欠苏大成的…… ~~ 见老族长不说话,老爷子自然明白了他的态度,便一拍桌子,趁热打铁道:"这回老三结婚,一文钱的份子都不用你们出,光来吃饭就行,不想来我也绝不怪你们!" "这个么……"刚才还坚决反对的族人,闻言就……不那么坚决了。
山里人没什么钱,各家红白喜事的开销,靠得是宗族里凑的份子钱。
每一笔份子钱,对各家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。
省下一笔来,过年就能宽松点。
不少人顿时觉得这样也挺好,纷纷道:"不是钱的事儿。" 老族长一听他们这么说,就知道一个个的想省钱了。
这才开口道:"唉,事已至此了,还能怎么办?总不能真把娃娃往绝路上逼吧?" "多谢大哥!"老爷子这才松了口气,赶忙拎起坛子,倒了满满一碗烈酒,端起来朝着众族人沉声道:"多谢各位兄弟侄子担待!我苏大成给你们赔礼了!" 说着仰起脖来,要一口气把一斤白酒灌下了肚……二郎滩的高粱酒,已经跟后世的高度白酒没有任何区别了。
"老汉儿,别喝了,你遭不住的……"一直像鹌鹑一样缩在里间的小叔,这下终于受不了了,哭着冲出来。
老爷子却一把推开他,厉声道:"龟儿子记住——在乌蒙山里,自家人抱团才能活下的!任何伤害自家人的事情都不能做,做了就要付出代价!" "要是年轻个十年,老子该三刀六洞来谢罪的。大伙是看在我这把老骨头,还有往日的贡献上,才允许我用一碗酒解决。"老爷子说完咬着牙,把碗中白酒干个一滴不剩。
然后把酒碗一扔,两腿一软就要坐倒在地…… "爷爷。"苏泰苏录赶紧含泪接住老爷子。
"长点心吧,有马。"苏大祥等人纷纷叹息,苏大成做得太到位了,宗亲们也只能选择原谅他了…… ~ 老爷子三管齐下,又打感情牌,又免份子钱,还差点没把自己喝死,总算是勉强摆平了族人。
至于程家大爷那边遭了多大罪,就不得而知了,反正没几天来信说,他也搞定了。
双方都拖不起,为免夜长梦多,短短半个月就走完了提亲、合八字、定聘、过大礼、看日子所有流程,把婚期定在了冬月二十。
而此时,距离老爷子和程丕显秘密接头,才刚刚过去了一个月…… 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,惊呆了两族不明真相的人们。
就连老族长苏大祥都说:"事已至此,不用这么赶吧,我们还能反悔不成?" 老爷子心说不赶就藏不住了,面上却极力挽尊道:"此事终究愧对族里,拖得越久,大家就越恼火。索性两边快刀斩乱麻,办归一算逑,省得大伙心虚火飘!" "哎,真没那么严重……六弟啊,你也太要强了。"老族长此时心中充满同情,一生要强的六弟,却偏偏摊上那么个不省心的儿子。
"这不是要强不要强的问题,是龟儿子坏了规矩!"老爷子却越发要脸道:"我已经想好了,一完婚就把他两口子踢走,不让他们在大伙前头碍眼。" "不至于,这真不至于。成了婚好好过日子就是,哪用离开二郎滩?"来吃帮忙酒的族人们也深受感动,觉得老六叔太讲体面,太照顾他们的感受了。
"就是,离家百里,千难万难啊。"他们便纷纷劝老爷子改变主意。
"不用劝了,我也不光是为了你们,他两个都被家里惯坏了,让他们出去吃点苦头,才知道天高地厚,山清水秀!"老爷子却斩钉截铁道。
经过老爷子这番表演,他在族中的形象,反而比出这档子事之前更加伟岸了…… 好多族人本来心里别着刺,打算明天难为一下新郎家,晚上再狠狠闹闹洞房,这下也都不打算闹了。
人家小两口结了婚就要被撵走,已经够可怜了,没必要再往他们伤口上撒盐了…… 于是第二天的婚礼,老苏家这边全程和和睦睦,一点儿火药味都没有。
把来送亲的舅哥们看得一愣一愣,对苏老爷子这控场能力佩服的五体投地……他们老爹都要被族人骂死了,昨晚还有人往他家院子里扔死鸡呢。
大冬天的,新娘子穿着厚厚的嫁衣,盖着红盖头,也没人能看出异常,总之这一天顺顺当当结束了…… 送走了最后一波宾客,苏家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。
苏有才爷仨一回屋就齐刷刷放躺,手指都不想动,这两天可把他们给累草鸡了。
"我真佩服爷爷。"苏录看着黢黑的房梁,喃喃道:"这番操作简直是‘老龙王搬家——厉害’呀!" "那当然了,你看你爷爷这些年啥事儿都不管,水平可一直都在。"苏有才惋惜叹气道:"要不是那档子事儿,你爷爷就能升副千户了,咱家日子可比现在强多了。" "这么有本事的爷爷,斗不过个秀才?"苏录费解道。
"一是对方占了天时,二是个人的能耐终究有限。其实,各自所处的位置才是最要紧的……"苏有才深有感触道。
"二叔说的不错。我们为什么要读书?不就是军户所处的位置太糟糕吗?"苏满的声音突然在窗外响起,今天小叔成婚,他当然也回来了。
爷仨被他吓了一跳,苏有才苦笑道:"春哥儿干嘛不进来说话?" "我怕被熏死。"苏满看着他爷仨冒着白烟的脚丫子,咳嗽一声道:"秋哥儿,你到我房间来一趟。" 说完便逃也似的回屋了。
苏录抱起脚丫子一闻,好家伙,差点没把他顶翻。
赶紧下床拖出洗脸洗脚洗衣盆,倒上凉水一阵猛搓,便踩着木屐去隔壁报道。
这时,苏泰终于忍不住问道:"老汉儿,老龙王搬家,为什么叫‘厉害’呀?" "你还在想这茬啊?"苏有才失笑道:"因为厉害的谐音是‘离海’啊。" "哦。"苏泰恍然。
苏有才也不禁咋舌道:"夏哥儿,就你这反应。秋哥儿真能给你把《孟子》讲明白?" "是啊,秋哥儿讲的可好了。"苏泰满脸佩服道:"咱最近学了好多道理呢。" "哦?"苏有才饶有兴趣地问道。
苏泰便把自己学到的道理,一一讲给父亲。
虽然磕磕绊绊,语无伦次,但意思大体都没错。
苏有才听完再次震惊,他没想到秋哥儿真能把夏哥儿教会了。
而且夏哥儿还能再讲给他听…… 这时苏泰讲完那篇‘王顾左右而言他’,轻声道:"爹,我寻思了好几天,还是觉得孟子过分了……" "哦,怎么讲?"苏有才饶有兴趣问道。
"孟子身为客卿,非要齐王承认治国无方、不配为王,这难道不过分吗?"便听苏泰小心翼翼道: "齐王要是承认了,可是要亡国的……吧?"